007之声

(原载北青艺评）

随着《无暇赴死》结尾“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式的死亡告别，丹尼尔·克雷格总算以5部邦德电影，向世界证明，他是与肖恩·康纳利、罗杰·摩尔、皮尔斯·布鲁斯南同样合格的007。回想他在2006年《皇家赌场》初次亮相时，还被全球影迷奚落为“最缺乏魅力、最不解风情的间谍”。同样在当时不被理解的，还有颠覆性的配乐。自1962年首部邦德电影《诺博士》以来，出现在每一集007片头、面向镜头掏枪前那段标志性的铜管主题旋律，竟然不见了。要知道，这可是比“邦德，詹姆斯·邦德”、“马天尼，摇匀，不要搅拌”更为重要的007签名啊！

在最新纪录片《007之声》（The Sound of 007）中，负责配乐工作的戴维·阿诺德面对镜头，得意炫耀着自己的颠覆性成就。拥有该系列版权的EON制片公司非常担心，“怎么能让这部007没有主题音乐，已经是一个大家陌生的邦德了，再这样观众怎么能接受？你们再怎么都得用主旋律提醒大家他是谁吧。” 戴维坚持己见，“片中的邦德在逐渐确认自我身份，不能先入为主”，导演大卫·坎贝尔也调侃过往邦德电影中对于穿衣、饮酒的陈腐元素。直至《皇家赌场》结尾，被击倒在地的反派问出“你是谁？”时，观众等待了两个多小时的熟悉台词终于到来，“邦德，詹姆斯·邦德”，鼓号齐鸣的标志性主题旋律带着低音吉他喷涌而出，对着升腾字母目瞪口呆的观众兴奋极了，邦德跟着黄金旋律，真的回来了！不经压抑，哪来发泄。

这段邦德主题，出自英国流行唱作人蒙蒂·诺曼。1961年，一位制片人请他远赴牙买加出一趟公差，“我们刚买了007系列小说的版权，你想来做配乐吗？带上你老婆，所有费用都报销。“这像极了小说里的间谍美差，怎么可能拒绝呢？二战时期，作为海军情报员的伊恩·弗莱明，正是因为在惬意的加勒比海边无所事事，才一面意淫出无所不能的魅力邦德，一面打造出自己的豪宅”黄金眼“。在迷离的热带岛屿，蒙蒂想到自己曾根据奈保尔成名作《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给东印度群岛社区写过一首印度风的曲子。如果将西塔琴改成吉他似乎很妙，但还不够具备活力。不差钱的制片人又找来配乐新星约翰·巴瑞，凭着自己的音乐直觉和爵士化编曲，蒙蒂慵懒的印度风旋律段，彻底成了惊险刺激并且性感无限的动感旋律。

万事开头难。主题旋律的荣耀给到蒙蒂·诺曼，剩下的就交给开挂了的约翰·巴瑞。从第二部007《俄罗斯之恋》起，在连续六部邦德电影中，约翰的出色工作，算是为这一系列彻底“定调“，让冷战年代的这位间谍，在肖恩·康纳利的表演诠释下，真正伟大起来。跟着主题旋律而来的每一部007主题歌，风格可以迥异，但都尽可能地给观众（听众）带来禁忌的诱惑。《皇家赌场》作曲家戴维·阿诺德认定，主题歌蓝图，是由约翰·巴瑞和歌手雪莉·贝西划定的，也就是1964年第三部007《金手指》主题歌。这是一段刻画反派大人物的古怪旋律，交到音域宽阔的雪莉·贝西嗓中，那个点石成金的大坏蛋形象立即赫然于音符之上。作曲家要求女歌手上气不接下气地，步步攀升着抵达音域最高点，憋闷了的雪莉索性摘下胸罩，舒坦无阻地狂吼“他爱黄金！”主题歌的旋律动机，从此也跟随着全片，带动情绪，渐渐塑形成邦德片八股文式的格局，情节老套、方式固定，却绝对管用。

作为拍摄过关于绿洲、酷玩等乐队生涯纪录片，以及伊恩·弗莱明传记片《邦德的前世今生》的导演，由马特·怀克洛斯指导这部007音乐纪录片再合适不过。套路而安全，看得出也是其奉行的导演准则。历史素材的收集和精选，伴随着最新一部《无暇赴死》作曲汉斯·季默和当红超新星比莉·艾利什的大段访问，以及这一系列在世者相互间的吹捧点赞，也就直接有效地讲述完邦德的音乐故事了。遗憾当然也少不了，比如丹尼尔·克雷格成了唯一“出工营业”的007扮演者，比如将音乐史重头都留在了1960到1980年代的约翰·巴瑞持指挥棒期间，再比如没通过当下的大数据或媒体调研，去批评某些不太合格的邦德歌曲。

在《综艺》杂志最近关于007音乐的一篇报道《邦德主题歌，从差到好》中，排第一位（最差）的，是2015年《幽灵党》主题《无法抹去的誓言》，来自那些年最红的Sam Smith。现在听来，这首歌无论从旋律节奏还是情绪氛围上，都和系列电影毫无关联，偏偏此曲还荣获了那一年奥斯卡最佳原创歌曲。也似一种无奈的含沙射影，在纪录片中，《幽灵党》导演萨姆·门德斯讲述了原本找了电台司令(Radiohead)，一曲《战争之人》无比适合，可007系列从制作到送选奥斯卡，都要求主题歌必须为电影新鲜创作，才不得不找来Sam。电台司令主脑汤姆·约克不久后，又交出另一首完全新鲜出炉的《幽灵党》，更符合影片气质，可惜系列电影标志性的MV已经跟着Sam那首歌制作完成。种种的姻缘错失，也让这一集007在一些评选中，被视为系列最烂之一，成了名导萨姆·门德斯的难得败笔。

毕竟有着60年的历史，任何一部邦德新片免不了要向前辈致敬。《无暇赴死》与1969年的《女王密使》相似，都让花花间谍难得直面自己感情。《女王密使》的悲剧结尾，邦德动情地抱着亡妻，哀怨“别着急，我们拥有全世界的时间”。生命时日无多的爵士歌王路易·阿布斯特朗，幽怨唱起同名金曲《我们拥有全世界的时间》。最不符合邦德性格的台词、最不符合系列主题的情歌，却定格了007的有情时刻。继承着心碎的怀旧，也昭示着浪漫的落幕，《无暇赴死》里，蕾雅·赛杜饰演的邦女郎幸福地坐在跑车副驾，让邦德开快点，告别中的间谍回答，“不急，我们拥有全世界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