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两个角度来谈,一是贾木许的电影观,一是他的诗歌观。
如果把《帕特森》看作一首诗,那整部电影则可视为导演向他喜爱的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致敬之作,理由如下:1、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与帕特森的关系恰如影片中男主角和帕特森的关系。贾木许将片名,男主角名字和他生活的城市都命名为帕特森,这种互文关系放在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身上同样契合,现实中这位诗人也是生于斯,长于斯,并为其创作过同名长诗,同时那也是他的代表作。2、片中不仅直接提到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名字(大巴司机表示自己最喜欢的诗人就是他),剧情部分还直接安插了丈夫为妻子读诗的桥段,那首诗就是诗人的名作《便条》,全诗如下:我吃了/放在/冰箱里的/梅子/它们/大概是你/留着/早餐吃的/请原谅/它们太可口了/那么甜/又那么凉。3、片中男主角所写的诗,均来自现实中的美国作家罗恩·帕特,作为纽约派诗人的一员,罗恩·帕特和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自然也是渊源不浅。
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一个重要的诗歌主张是“要事物,不要概念”。通俗点概括,他的创作特点包括有:坚持使用口语,把写诗当成说话,惯用松散短句,意象描述简明清晰,反对繁冗复杂的用词,抵制晦涩的象征体系。正是因为贾导对诗人的推崇备至,这部诗电影自然也会不可避免地沾染到类似气质,比如对日常的高度关注,冷眼旁观而又自得其乐的姿态等。
有意思的是,我发现不少人提及本片,惯用“平凡的大巴司机,写着平凡的乃至蹩脚的诗”来概括剧情,这样的出入来自哪里?除了人云亦云之外,个人觉得还有两个因素值得玩味:一是观念,也即对“诗歌是什么”的理解问题。如果观众不认可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诗歌观,估计也就很难会对罗恩·帕特那些诗作产生共鸣,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比如上文提及的那首《便条》,应该就是很好的试金石。第二个原因则和翻译有关,也就是日本诗人在电影里谈到的:“诗的译本看起来就像是穿着衣服洗澡”。这个当然也好理解,因为语言本身的差异性,对原作的翻译其实已经相当于二度创作,诗歌因其格式和美学追求,对文字的要求尤其讲究,诗歌的翻译自然也就更加考验译者水平,冯唐翻译《飞鸟集》激起公愤即是佐证。更进一步讲,还可以拿《路边野餐》《长江图》这类所谓的诗电影来作个比较,毕赣的诗就是典型的翻译体,我们知道,中国新诗在发韧之初,深受国外各种诗歌流派的影响,这些外国诗作经典流到国内多半经由译者改头换面,即为翻译体,它几乎就构成了中国现代诗的源头。很遗憾,这种本末倒置的美学标准至今还在众多诗歌读者当中大行其道,所以说到底,翻译问题最终还是理念问题。
再说电影观。贾木许曾坦承自己喜欢小津和布列松那样完全“不戏剧化”的电影,在戛纳的领奖台上更是喊出“感谢侯孝贤,我是你的学生”。由此对照观之,《帕特森》确实算得上是一部平淡素简的电影,当然,冷漠疏离而又自有趣味差不多也是其一以贯之的风格延续,迷影情怀和双胞胎设置乃至日本诗人缠着胶布的手指,更可算是其个性化影像标签。但我不得不说,相比于独立先锋的诗歌观,贾木许这次的影像理念还是略显规矩中庸了。
具体问题出在哪里呢?影片以一个星期为周期展开章节,是一种类似于《都灵之马》的设置,周一到周日最终回到周一,则又好比《春夏秋冬又一春》,这样的结构无疑极具概括性,表现生活同时也提炼生活,但它工整有序的形式感,难免就和诗歌观念上的随性灵动构成了冲突,特别是当时间来到星期六,制造出影片最大的矛盾:小狗马文撕碎了大巴司机的诗集本后,周日的解决矛盾也因此变得必要而又集中,“啊哈”当然也算得上轻巧微妙的解决之道,但遗憾的是,为了这一声轻巧,它的铺垫过于蓄意且痕迹明显了,一咏三叹的强调更是迫使这种不可言说的“余味”生成了非此不可的“硬道理”。这点可以和侯孝贤比比看,《恋恋风尘》《悲情城市》《戏梦人生》《刺客聂隐娘》片尾的配乐为什么那么吸引人?曲子本身优秀之外,它更应该是和侯导克制隐忍的抒情策略有关:情绪出口始终被堵着,不到配乐响起不松手。换言之,没有影片内容的催化,那些曲子也仅仅只是好听的曲子而已。
据此下个结论,贾木许写诗,画画,组乐队,拍电影,做的这一切与其说是特立独行,还不如说是本身的文青气质使然,而且在这看似自由叛逆的背后,隐藏着的还是一枚闷骚老派的灵魂。可以说,他所有的创作源泉都深深扎根于此,而且就目前来看,也依然没有超脱于此。
贾木许的《帕特森》并不是一部多么晦涩难懂的电影,普通观众对这个关于公交司机诗人的日常生活故事都能无障碍地看懂,但《帕特森》丰富而富有内涵的细节,则很容易被忽略,甚至被误解。反复看了五遍,这算是一篇拉片笔记,也算是一篇影评。
如果不能准确接收到这些细节信息,对这部电影大概只会停留在“文艺片”的层次,但《帕特森》是一部真正的艺术片——文艺片和艺术片可能表述不同,但因为“文艺”这词在当下的各种曲解,变得有种轻微的嘲讽意味,这是其一,其二,说《帕特森》是一部“艺术片”是因为这部电影触及到了艺术(准确来说是诗歌)的真相。
再强调一遍:贾木许是音乐、美术、文学包括电影各方面素养都很出色的电影艺术家,他的“文艺”属于极为高阶的等级,不是简单的文艺小清新这种恶心流行语能概括的。
何为诗人?何为诗心?
大部分影迷对《帕特森》的观感都能统一到此处:所谓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帕特森作为公交司机与诗人的双重身份,一种生活,两个世界。他对日常细节的高度敏感,他的温柔耐心,他的细腻优雅,让他在表象上极为单调而枯燥的生活中找寻到美丽的诗意。
这种观感是直接的、确定的,当然没错。但并不是这么简单,把诗意等同于生活细节,或者直接挂钩于对生活的敏感之心,都是弱化简化“诗人”的行为:对生活敏感细腻的人很多,甚至有能力涂抹两笔创造几句“佳句”的人也大有人在(朋友圈是这些人写这些句子的最好的秀场),但这些人并不是诗人,虽然那几句话是诗歌的形式,甚至也有诗歌的美感。
帕特森是公交司机也是诗人的事实,并不代表诗人的门槛被拉低到人人可为的地步:重要的是帕特森的“诗人之心”。真正的诗人,身份如何并不重要(跟身份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这颗“诗人之心”,不是只有在想发泄心情炫耀几句随想的时候才切换到诗人模式,没有切换这一说,诗人永远是诗人。
生下来就是,在他意识到之前就是,在之后也是,在死后也永远是。——这不是语言游戏,如果不是如此,那所谓诗人一定是个蹩脚的所谓诗人而已。
这就是天赋。贾木许或许确实想通过这部电影去传达生活日常中的诗意之美,去激励一些心怀抱负身为平凡的观众,打开你的五官,触碰无处不在的诗意。但在根本上,是在彰显帕特森作为诗人的独特性与不可模仿:对的,帕特森的身份再普通,他的诗人身份也不是任谁都可以效仿的。
诗人之心,是在生活中的任何时候、任何状态、任何接触中都是诗人的状态,这是一种真正的无时无刻不在创作的“温柔的癫狂”,也是杜尚所谓的“我的呼吸便是艺术”。真正的艺术家之间,殊途同归。不是只有帕特森在瀑布前写诗的时候他才是诗人,他在驾驶公交时、遛狗时、和女友聊天时、早上醒来时、吃早餐时,都是诗人。
先理解这一点,才能更多地抓住电影中的丰富细节。
日常生活的戏剧性:危险
《帕特森》不是单纯地在表现生活中的诗意,而是在表现发现诗意的过程。所以,很多细节呈现的不是诗意,而是神奇、巧合、幽默、危险,而帕特森通通在接受它们、消化它们,生活中的“呼应”,对应到创作上的“呼应”。
比如帕特森的23路公交车出现故障抛锚,女友、酒吧老板和他交谈中都提到一句“公交车不会爆炸成大火球吧”,前后出现,就形成一种对应(文学创作中的呼应、渲染),隐隐传达的是一种日常的危险。
包括那个失恋的黑人小哥埃弗雷特,对前任纠缠不舍,最后在酒吧举枪自杀——当然是一场闹剧,帕特森制服了小哥,前任女孩夸赞帕特森用的词是“heroic”,有英雄气概的。日常生活中的危险,日常生活的中的英雄。
贾木许太擅长撩拨观众的情绪,比如帕特森带着马文遇到一车说唱团队,对方说要他提防马文这种斗牛犬很容易被偷。对应的是之前帕特森去酒吧把马文系在酒吧外,之后帕特森再去酒吧,观众的情绪期待就是:听了被偷的警告,他会不会把马文带进去。没有,马文依然在外面。这种观影情绪的把控,让观众完全浸入剧情中。
这是贾木许的拿手好戏。包括帕特森家门口那个老是倾斜的邮筒,帕特森每次回家都要扶正,后来才揭示出,是顽皮的马文干的好事——帕特森和宠物狗马文之间有一种幽默的对抗关系,马文(这个名字的含义就不多说了,熟悉贾木许的都知道这个梗)毁掉帕特森的诗集,是这种对抗的最高峰。
在毁掉诗集之前,贾木许在台词和镜头上给出了暗示,当天早上帕特森带马文出去散步,刚出门就发生了分歧:明显习惯是往左边走,但今天马文选择往右边走。而且在走到大瀑布时,帕特森想停下来休息(这是他习惯写诗的地方),马文拒绝停留,又跑着向前。
这已经隐约暗含着要发生的戏剧性了,出门前劳拉对马文说:guard our palace,然后一个镜头给到帕特森忘在沙发上的笔记本。终于酿成惨祸。
再往之前推,前面有个情节是劳拉一直劝帕特森把诗歌印出来,“至少求了你一年了”,帕特森答应了,许诺周日就去印。注意,就在这时候,马文叫了一声。——仿佛听懂了对话,为之后毁掉笔记本铺垫。
叙述和虚构的本能
《帕特森》充满了各种类似的行为模式,比如每天起床、看手表,出门,听印度裔老哥们抱怨,开车,写诗,遛狗,在酒吧喝啤酒等等。在公交车上的剧情很少,主要是是帕特森在听别人的闲聊。有趣的是,出现了三场闲聊:两个小男孩,两个建筑工人,两个大学生。
他们谈论的内容五花八门,但融合了各种叙述、虚构(吹牛)、议论: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就生活在叙述和虚构、议论构成的世界中,这不是什么作家、艺术家的专利,而是我们生活便如此。两个建筑工人互相吹牛怎么吸引女人,这几乎就是口头文学创作了。也别忘了还有酒吧老板的一处场景,他在向一个女人讲述荒诞不经的关于熊的故事。
还有洗衣店里的黑人说唱小哥,属于说唱形态的“帕特森”,他随时随地要创作,找韵律、配歌词,和帕特森惺惺相惜,虽然说唱小哥有些蠢,但也有股可爱的痴劲儿。(多说一句,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有一首关于洗衣店的诗,不知道贾木许设置这个场景算不算致敬)
帕特森的诗歌创作,在这种语境中,也变得与当下紧密联系:艺术家与生活最是紧密相连,紧密得甚至让普通人觉得不接地气。诗人的帕特森,五官是永远打开的,所有这些观察、感受,都经过变化融入到他的诗中,有的能看出来(比如火柴、啤酒杯杯底的诗句),有的无法看出来,但能感受到。
关于电影中的诗歌,我在一篇日记中也做了整理:
//www.douban.com/note/607686062/双胞胎
《帕特森》里有一个重要的、反复出现的细节,就是双胞胎,先后出现六对双胞胎,有趣的是,写诗的那个小姑娘说是双胞胎,但没有在同一画面中出现,可能贾木许玩了个花样。此外,还有帕特森和劳拉周六晚上看的那部《亡魂岛》。里面的女主角和劳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帕特森还调笑说你俩就是对双胞胎。
还有酒吧老板自己与自己下棋,这种双胞胎隐喻——各个年龄段的双胞胎,在帕特森这个小地方如此高频率出现几乎是不可能的。贾木许在电影中加入了这一罕见的、幽默的、富有戏剧性的细节,就是为了增添神秘性,也增加了许多意指,比如冥冥之中帕特森和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就形成了某种“孪生”的关系。
睡姿和手表时间
帕特森的女友劳拉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角色,她有太多梦想:纸杯蛋糕、民谣歌手、视觉风格艺术家等,而且很神奇地是她有种特别纯真的热情,不管是不是不切实际,她也是典型的白日梦想家,某种角度来说和帕特森是一类人,所以他们在一起。
注意周一到周三,画面右侧都出现了IPad,酒吧老板曾问帕特森为什么不买一部智能手机的事,还问到他女友,帕特森说女友有智能手机,还有笔记本电脑和IPad,而且女友对他没有手机这回事也可以接受。
但这对情侣的状态是危险的:这种危险是潜在的、隐藏的,电影里没有任何直接表现二人争执破裂的段落,帕特森温柔,劳拉热情,但总是有种不安。每天早上醒来,二人的睡姿变化,很耐人寻味。
周一到周五,帕特森起床都要看手表,贾木许也给出时间的特写镜头(周末两天没有给手表特写),周一到周五的时间分别是:6:12、6:15、6:12、6:28、6:28,这种微妙的时间变化(连续给特写,不可能毫无意义,当然也不能过度解读),代表着帕特森陷入连续疲惫。
帕特森vs彼特拉克,劳拉vs劳拉
此处镜头很值得揣摩,帕特森在地下室里的小工具间写作,劳拉下来问候,贾木许用了一个非常常见的“镜子反射”的镜头,但在这里,就有了强烈的疏离感:劳拉和帕特森的精神世界,多少是格格不入的。
而且在电影开头和后半部分(84分钟),都出现了一个画面:床头柜上的相册。有帕特森军装照,父母照片,甚至还有小狗马文的照片,唯独没有劳拉的照片。
很感人的是,电影里虽然对劳拉这个角色有些许嘲讽,对二人的关系有某种担忧,但总体来说依然是甜美的。
没有出现在床头柜上的劳拉的照片,出现在帕特森的餐盒里,和但丁的明信片放在一起。——他对劳拉的爱是无限温柔的(片中那首诗《小南瓜》),从种种细节中就能看出,他非常耐心地接受劳拉变幻无常的理想追求,和无处不在的黑白色系改装,正如劳拉对他诗歌创作的信心,从来不会动摇。
后来劳拉提到,另一位古典大诗人彼特拉克有一本早期诗集叫《秘密之书》,是献给一个叫劳拉的女人。帕特森与彼特拉克,劳拉与劳拉,冥冥中好像对应上了。
这种情感细节上的隐约和暧昧,是贾木许电影的重要美学特征,甜美之下有隔阂的暗流,矛盾之中也有爱意汹涌,相比他之前的作品,《帕特森》里的“隐约和暧昧”显得温厚许多,不再是冰冷和无助的,而是充满了如冬日阳光般的惬意。
诗人的身份焦虑
诗集毁掉后,劳拉安慰帕特森,帕特森说:没关系,那些诗本来就是写在水上的。这大概是全片最令人感动、心碎的台词。
但请大家收起伤感,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此时的帕特森,才开始意识到“诗人身份”的问题。之前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是不是诗人的问题,因为他一直在写,这本身就是,何必思辨。但现在诗集被毁,没有任何的物理证据能证明他是诗人(当然是自我证明)。他开始动摇了。
沮丧的周日早上,他再次拿起精神偶像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诗集,看着背面威廉的肖像,前面一处镜头中能看到他简陋的工作间墙壁上也挂着威廉的肖像: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职业是医生,业余写诗,深刻影响了美国现代主义诗歌。
于是在见到永濑正敏饰演的日本诗人时,他扭捏、愧疚、纠结——对比之前遇到写《water falls》的小姑娘,小姑娘惊讶他作为公交司机竟然也懂诗,帕特森苦笑——此刻在一个真正的诗人面前,帕特森是羞愧的,因为他都无法相信自己是一个诗人。
永濑正敏提及了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也提及了法国艺术家让·杜布菲曾经在埃菲尔铁塔上担任气象观测员,什么都可以很诗意(帕特森当然懂这个道理,但他现在的状态是自我怀疑)。在永濑正敏无意间充满禅意的触发下,帕特森终于恢复了镇定,诗人的身份焦虑也迎刃而解,无需证明,是也好,不是也好,都无所谓:内心深处是,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写也是,不写也是,给人看是,不给人也是,诗集在了是,不在了也是。
个人觉得,酒吧老板在墙上贴的那么多帕特森本地名人(包括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和金斯堡两位著名诗人),不管是有公园还是街道以他们命名,其实都不是男主心中所羡慕的,他没有强烈的名利心(他甚至不想打印自己的诗集),这让他变得真正与众不同,尤其是对国内诗歌现状了解的话,会对这部电影有更多的感触吧。
那些诗人打破了头也要出名,要赶紧开宗立派,标新立异,和帕特森相比,什么叫云泥之别。
最后,电影里的这些小细节错过,不会影响理解剧情,开头就说了,《帕特森》不是什么晦涩故事,但领会到这些细节,才能更深入地体会贾木许的用心,何为艺术,何为创作,又何为“诗心”。很多电影,不要简单地用“文艺”囊括,有时候一个词太小,小得连一只蚂蚁都盖不住。
如果有人看完《帕特森》,只是觉得它赏心悦目,却想不明白它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那么,他可以回忆下15岁之前,对所有事物充满热情,因为某下午突然感受到某种召唤,而半夜躲在房间偷偷写起小说,或跳舞,或画漫画,并觉得这辈子能以此为生的那个瞬间。这个瞬间里所有的希望和不安,认可和自卑,兴奋和怀疑,就是《帕特森》讲述的故事。
《帕特森》的主角是一个住在帕特森这个地方的名叫帕特森的公交车司机,导演以几乎白描的方式,叙述了他每天开公交车,写诗,回家与女朋友聊天,遛狗,喝酒,睡觉的七天。只是每一天,都跟前一天有略微的平淡的不同。这七天里发生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大多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但对于写诗的帕特森而言,却是一场苦难的浓缩。
如果我们能够理解帕特森的希望和不安,那么导演深埋在细节里的冲突就能被提取出来,这部电影的主线,也会因此变得清晰而饶有趣味。
例如,什么时候是帕特森开始写下今天的第一首诗呢,是在他准备开公交车前的一小段时间,但我们会发现,他几乎没有完整地把一首诗写完过。因为每一次,都会有个被生活所困扰的同事,在他写到一半时,愁眉苦脸地来找他,并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烦恼;再例如,当他在酒店喝酒发呆时,突然闯进来一个为情所困的男子假意自杀,刚好坐在他身边的帕特森不得已冲上前,将他撂倒,并打落了他的枪。类似的例子在影片里比比皆是,它们只是在换着法子讲着同一件事:每当帕特森沉浸在精神世界中时,总会有人闯进这个世界,将他卷入到日常的、跟诗歌无关的生活里。无论是当一个恋人、英雄、聆听者、路人、同事,都会给帕特森带来或多或少的苦恼。作为一个诗人,最好的身份就是旁观者,他观察生活,并描写生活,一旦被卷入了他所观察的生活里,他就变得无所适从——站在舞台上,他的诗意就消失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够在帕特森身上察觉到一丝心不在焉。即使他不在写诗时,也不习惯或不擅长过多地进入生活。
在不停捉弄帕特森的同时,导演也开始引出了帕特森的另一困扰:笔留在纸上的,我能称之为诗;握着笔的我,能被称为诗人吗?
导演表达这种困扰的方式很隐晦,察觉的方法不在于看帕特森做了什么,而在于他没做什么:除了写诗之外,帕特森无论从正面侧面都没承认过自己是一名诗人。
当女朋友夸奖他的诗时,他并没有过多的表示高兴或谦虚;当女朋友要求他去将诗打印出来时,他也一直没放心上;当小女孩问他有关于诗的事情时,他有意回避了自己也在写诗的事情;除了他女朋友之外,并没有任何角色知道他正在写诗。
这种要与诗人身份彻底断绝关系的处理方式,反而表现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敏感。一旦开始思考这个身份,他会开始为其他目的而写诗,而不是纯粹地享受写诗的过程。帕特森有意地保持这种赤子之心,或许在于他察觉到了这种可能性。这也是为什么我特别喜欢这个角色的原因,他是个中年人,却带着少年的热忱。
身份的困扰在宠物狗马文咬碎了他的诗集后彻底地暴露出来。如果诗集算是诗人这个身份最后的保护伞,那么当诗集被咬碎后,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他是一个诗人呢?
导演贾木许在影片结尾引入了一个意外而温柔的答案,当帕特森坐在公园长椅陷入迷茫时,热爱诗歌的永濑正敏鬼使神差地坐在了帕特森身旁,开始跟帕特森讨论诗歌。他询问了帕特森的身份,帕特森这时不得不正面思考这个问题,但他给出了一个消极的回答:我只是一个公交车司机。
接下去的对话让永濑正敏在影片中地位变得非常重要,因为从来没有一个成熟角色愿意进入帕特森的世界,而不是将帕特森从诗歌的世界拉出来的。在此之前跟帕特森讨论诗歌的小女孩,因为年纪也无法体会到帕特森诗人身份的烦恼。而永濑正敏不仅主动进入了帕特森的诗歌世界,还坦然地谈起了诗歌、诗人和诗意,仿佛谈论这些并不会困扰他,也不会影响诗歌的力量。
永濑正敏的态度是,做一个帕特森的公交车司机,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诗意的事情,不仅如此,还能谈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和弗兰克·奥哈拉,有什么理由说自己只是一名公交车司机呢?
他问了几个问题,谈论了一些诗人,觉得帕特森有趣,便留了一本空白的本子给他。帕特森一直刻意逃避的难题,就这么被轻易地扯出来,并且被强塞了答案。
即使将精神奉献给诗歌,你也还是能够举重若轻地对待它。一个坐在长椅愿意讨论诗歌的公交车司机,几乎可以称之为诗人了。
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一个礼拜,已经蕴藏了帕特森整个诗歌生涯的暗涌。
我想,这让贾木许展现了制造温柔的能力,他能够捕捉到任何梦想实现过程里的波动,也能用一份诚挚的答案来抚平它。
即使无法准确地描述这部电影到底讲了什么故事,许多人也能某个瞬间里,回忆起年轻时不求回报而跳动着的心脏吧。
我爱亚当·德赖弗。
——影片中出现的诗是否应当作为评判整部影片质量的一个标志?
——当然不。
奇怪的是,2016年的电影中涌现出了如此多的“诗电影”(暂且如此称呼吧),无一例外地均是在影像上置入诗文本,或让诗以画外音的形式附着于影像上。毕赣的《路边野餐》中陈升的诗作与整部影片没有太多关系,只是作为陈升个人的作品以画外音的方式呈示给观众;杨超的《长江图》中那本被发现的诗歌手稿作为叙事(空间)展开的索引,与整部影片的内核紧密相连;贾木许的《帕特森》中帕特森每日写下的诗句以字幕的形态直接地呈现给观众;或者特伦斯·戴维斯在《宁静的热情》中让女诗人艾米丽·迪金森的诗歌不断被念诵。
这四部电影,展示了将诗歌文本并入影像的几种不同方式。从形式上看,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仅以画外音的方式朗诵诗作:《路边野餐》与《宁静的热情》属于这种情形;另一种则是画外音朗诵诗歌的同时将文本呈现在影像上:《长江图》与《帕特森》属于这第二种情形。同样从内容上看,也有所区别。比如《宁静的热情》中的诗作均来自女诗人艾米丽·迪金森的作品,而《路边野餐》《长江图》《帕特森》中的诗歌则是先由导演(或其他人)创作、然后再假借在人物手上完成。
当我们赞叹《路边野餐》中的诗作多么另类突出,吐槽《长江图》中的诗多么蹩脚难看,并将其用来评判整部电影的高下水准,问题也就产生了。既然是“假借”,当我们在看电影的时候,就不该再把这些诗歌归于导演名下,而是在人物角色的设定上进行阐发。《路边野餐》中的诗只是这个叫“陈升”的乡村医生的个人作品,而与毕赣不再有关系,无论诗写得好还是坏,都是陈升个人的荣誉。同样,《长江图》中的诗只是展示出那位无名诗人的水平,他也许只是个业余的诗歌爱好者(诗作的蹩脚正应和了他的这种身份),而与导演杨超不再有关系。Ron Padgett写诗的水平诚然也相当一般,但拿《帕特森》中的诗歌水平来为整部电影一锤定音,恐怕已误入歧途。
电影中的诗非诗。它有其内在的作用,却不该将其看成是整部电影的评判标准。塔可夫斯基在《镜子》中引用的诗来自他父亲的作品,与他本人的诗学才能没有任何关系。但他拍的却是真正的“诗电影”,而我们上面提及的几部作品尚未企及。这里引出来一个值得深入分析的话题,即电影的诗意绝不是简单地来自于文本,就像某些人以为的那样只要简单地将诗歌并置入影像,便能得到“诗影像”。不是的,电影的诗意来自于影像的运作,而不是文本。此话题留待别处再提。
太喜欢了,个人N佳那种爆炸喜欢!!
这里的司机真太🉑了~和他女朋友不配,配我叭!
说实话,在看婚姻故事之前,我不知道这司机演技这么好。之前一直看他演一些反派或者是无关痛痒的奇怪配角,这演技真是爱了~
很喜欢看他们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这就是生活啊~(曾经真的很好奇司机公交司机到底是怎么生活)。静音闹钟手表~ 不用智能手机~(在英国的时候有很喜欢过一个语言课老师Tom,他就拒绝用智能手机~)喜欢看他偷着笑,亲女朋友的手臂和背。然后出现好多次双胞胎…这个意象没太懂,是说他跟另一个诗人像双胞胎咩?全片还有一种可爱的感觉~里面几个情诗和那段rap还有小姑娘的诗蛮喜欢的(诗歌爱好者)很喜欢每次写诗时候的两个影像重叠还有配乐。
诗人的身份 无需证明,“内心深处是,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写也是,不写也是,给人看是,不给人也是,诗集在了是,不在了也是。”
最后日本诗人说:我不喜欢把诗翻译出来,翻译 就像穿着雨衣洗澡。 !!!!天呐,这个说法太妙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突然再次对一个导演产生了特别欣赏和好奇的情绪~~我要开始补贾木许了~ 要看的太多了喂。
在星期六的夜晚拾起记事本碎片的两人,一阵突如其来的,值得被隆重对待的失落,和星期日的午后那声A-ha引人发笑的神启时刻组成了最完美的起伏对比。零星分布于日常中的双胞胎们和那些被不断重复的台词构成的宇宙回声带着千万文青去歌颂他人无心深究的生活庸常,我愿为这样的贾木许挡枪子儿。
特别老派文青,特别骚的一部电影。好处还是程度恰到好处,用各种生活日常来对应诗的瞬间,才不会那么矫情。平凡中的诗意,以自己的爱好对抗生活的平庸,这差不多是每位电影文艺青年的内心独白。只不过,我们经常羞于承认罢了。反而会用一句“傻逼”自嘲。
上班途中我也寻思,公车司机在想毛。每天重过同样的景会看到我辈不注意的事么?幸福么?怎样的幸福?大人物大故事大动机,吸睛易立。用最寻常最普通最平白的,让大家一起发笑一道惊叹一并幸福,是天赋。我不是总能get到贾木许的,而每当get到,就觉这货迷人得不讲道理。撸完片感到自己都能看懂些诗了
Paterson市的公車司機Paterson的七天,規律中富含各種細微變化,從日常提煉詩意,隨著遇到不同人事物。感受有時淡雅有時濃烈。賈木許將整部電影寫成他的迷人長詩。另外非常同意「看翻譯詩就像穿著雨衣洗澡」總是有隔一層的遺憾...Adam Driver細膩帶冷幽默。演樂天派妻子的Golshifteh Farahani也很可愛
1.诗句、影像、生活、时间的重复,贾木许经典老片的复刻双生子;2.没有电视的酒吧,没有手机的司机,失去了诗作的诗人;3. 贾木许在彩色镜头下拍了一部黑白片。
那些诗,除了最后一首,以及waterfall,好像并没有很好。但也可能是这样,才表明不是只有写出完美的诗歌,才有权利诗意的生活。另一处有意思的是:豆瓣女友不停倒腾文艺,恰是生活的苟且,帕特森日复一日开车做生活,才有真正的诗意。
4 七天七节诗,routine是诗的韵脚,相同的台词与元素是诗的重复句。在单调普通的生活中写诗,又把诗写成普通单调的生活。贾木许是拍法国电影的美国导演,司机演起诗人司机来真是再适合不过,不费吹灰之力。
看到热评我特么就想爆粗口,写诗怎么了,公交车司机写诗就骚柔了?黑叔在洗衣房练说唱就人生理想了?小姑娘喜欢艾米莉·狄金森就早熟了?女友弹着吉他抱着狗就文青了?关洪尚秀什么事?你特么看不惯就说别人做作,是,人生不止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你估计只看到“狗”和“且”了
有如此做作女友的人诗根本写不过小女孩
过最普通的日子,写最优美的诗。“文艺”不是对庸常生活的点缀,也不是补充或者调剂,而是平行于肉身的超然的自己。明日复明日,能饮一杯无?
贾导又玩小清新,巴士诗人的七天,不是那种一眼就觉得牛逼的电影,却会让你深深记住好多意象: 火柴,瀑布,黑白,双胞胎,笔记本,斗牛犬,信箱。最后的日本人有点突兀,其他都很好。
住Paterson的Paterson,演Driver的Driver,贾木许写给所有文艺青年的一首行吟诗。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看似枯燥的日常就像男主的职业,都是化平凡为小诗。生活原来有着这么多的尴尬和冷幽默,八天就像看到了男主的未来一生。这才是我想要的诗无尽头啊,抢镜狗!
Laura 绝对是Paterson 幻想出来的了
1.我想要每天在床上以不同的睡姿醒来,身边都躺着一位她;2.我准备空闲的时候写点儿什么,指不定还能有点儿诗意;3.我要买一箱啤酒放在自己的房间的桌子旁边,每天晚上看电影的时候喝上一瓶;4.我不想要乏味的工作;5.综上,我觉得我还是做做白日梦就好了。
整部片拍得像一首诗,重复的日常细节,是诗句的韵脚。诗行与诗行之间,又有小小的变奏。诗人静好的生活背后,是他温柔注视和默默吟味人世的双眼。与他淡然内向、安稳无争的态度相反,可爱的妻子却日日求鲜求变、企图心斐然,但两人之间又爱意契合、彼此成全。最后永濑正敏的那句A-ha是生活永恒的诗题。
还是贾木许的老味道,让两个相爱的人,且爱且孤独。生活如同流水账,唯有诗歌能指水为油;爱情仿佛变色龙,少许孤独可画龙点睛。心中有诗的人,处处有诗。A-ha!
贾木许也是60岁了拒绝成长,以及美国文艺青年诗写的真差劲呀......
没有才华的诗人 被戏谑的宠物 妻子天真无知 丈夫淡漠无言 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如果小狗是生活一部分,那么黑白音乐诗歌和宠物其实位置等同-沉闷生活的调味剂解闷的花生米罢了。不过他们的确用一种坚定执拗的情感热爱着生活,一个人在生活的时候 也许没有时间思考生活本身,所以这样就很好。
主角是巴士司机,很有意思:每天一样的上班时间,行车路线,工作制服,午餐盒,晚饭后来一杯。在这些生活细节方面不需要太多思考,反而让他对人物对话和表情的洞察更加细微,从而从小事中投射出温柔的情感。贾木许仿佛在说,走慢一些,同样的沿途风景也会发光。被一部电影击中就是这么简单
记下来的生活只是重复,说出来的孤独更是孤独。